溪照

         刀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(一)

　　“生了生了！是个小公子啊！”云深不知处一处小筑里传来接生婆的呼喊。

　　初生的婴儿满身都是红红的，头发也是稀稀拉拉的，整体看下来，就一个字，丑。

　　蓝涣撇撇嘴，眼里满满的嫌弃。

　　“阿涣，过来。”蓝夫人刚醒，就看见站在自己床头的大儿子。

　　蓝涣看见母亲还是很开心的，张开短短胖胖的手向母亲扑去。

　　蓝夫人躺在床上半抱着蓝涣，脸上是温柔恬静的笑意：“阿涣喜欢弟弟吗？”

　　闻言，蓝涣从蓝夫人怀里抬起头，一脸不满：“母亲，说好是妹妹的，而且……而且弟弟好丑。”

　　越说到最后，蓝涣的声音越小，到最后就只是抠着自己的衣角低着头不说话。

　　“阿涣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哦，以后就会变得越来越好看的。”蓝夫人温柔的抚摸着大儿子的小脑袋，出神了半晌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，拉过蓝涣的小手，放在小团子的身上：“阿涣答应娘亲，好好照顾弟弟，可以吗？”

　　蓝涣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母亲，看着母亲明明苦涩却还要佯装无事的笑容：“好。”

　　(二)

　　平心而论，蓝涣并不喜欢这个弟弟。

　　不仅仅是因为他抢走了长辈们的宠爱，更是因为他在父母本就不好的感情上又添了一把火。

　　“你别以为有了阿湛我就会乖乖听你的话。”随后而来的就是茶盏落地的声音，甚至有一片碎瓷还划伤了躲在门后的蓝涣。

　　那一天本是蓝涣见母亲的日子，往常他最重视，可那一次，他却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龙胆小筑。

　　回到寒室，听到的又是蓝湛稚嫩的哭声。

　　蓝涣突然很烦躁。

　　他还小，不理解父母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，只知道以前父母的感情虽然淡漠，但也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剑拔弩张，自从有了蓝湛……

　　小蓝涣狠狠地瞪了一眼摇篮里的蓝湛。

　　他不想管这个时常哭闹的弟弟，起身开门出了寒室，徒留蓝湛在房间里哭闹。

　　蓝涣来到了后山的一处山洞。

　　这是他的宝地，从来不会告诉别人，山洞里面放着他最珍视的东西：母亲送他的剑穗，父亲给他削的木剑……

　　蓝涣一边将脸庞埋在自己胖乎乎的手掌里，一边嗅着从洞口外生长进来的玉兰。

　　玉兰清香，像母亲怀里的味道。

　　“阿涣，好好照顾弟弟可以吗？”蓝涣小小的身躯猛的一颤，蓦然想起了母亲的话。

　　鼻子一酸，蓝涣掉了眼泪。

　　他知道，别人家的小公子都是父母呵护，无忧无虑，可以向父亲讨抱，可以向母亲撒娇，不像他，连见自己的母亲一面都要被规定时间。

　　不行，弟弟还自己一个人在寒室。

　　蓝涣想着母亲的话，站起身来，擦干眼泪，一步一步地走回寒室。

　　(三)

　　回到寒室，走到摇篮边，才看见他这弟弟早就不哭了，自己一个人啃脚丫啃的正欢，甚至看到他还咯咯笑出声，伸出手要抱抱，像个小憨憨。

　　蓝涣“噗嗤”一声笑出了声，这么看来，母亲说的也没错，这小包子好像真是越长越好看了。

　　软软的蓝湛还在向他伸手，咿咿呀呀地讨抱，这一次，蓝涣没有一走了之，他伸出自己尚且短胖的手，抱住弟弟。

　　随之而来的是小包子把香香软软小嘴巴贴到了蓝涣脸上。

　　蓝家大公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满满涨涨的，都是爱意。

　　(四)

　　“阿湛乖，哒哒抱你去找叔父，你先在叔父那里好好玩儿，哒哒去听学，等结束了就来接阿湛。”蓝家大包子抱着小包子边走边哄，“阿湛要听叔父的话，等哒哒回来奖励阿湛一块奶糕好不好啊？”

　　蓝涣看着怀中的奶团子，平时圆圆胖胖的一张笑面此时却紧绷着，嘟着的嘴巴表现出主人的不情愿，半晌，才听见小蓝湛奶声奶气妥协的声音：“那哒哒结束后一定要来接阿湛！”

　　事实证明，小孩子的话不可信，因为蓝湛一到他叔父蓝启仁身边就嚎开了。

　　“哒哒，我想跟你一起去。”此时的蓝二公子眼泪汪汪的，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奶狗，“阿湛不会给哒哒捣乱的，阿湛就在旁边看着哒哒，哒哒不要丢下阿湛好不好……”

　　到底是小孩子，本来蓝涣也没多伤心，但看着蓝湛哭泣的可怜模样，自己也忍不住掉了金豆豆，于是就可以看见一大一小两只团子在蓝启仁的雅室嚎得响亮。

　　蓝启仁一个头两个大。

　　“我……我要哒哒。”眼看着小小的蓝湛哭嚎着喘不上气，蓝启仁无法，大手一挥：“阿涣你带着弟弟一起去听学吧，教习先生那里我去说。”

　　“谢谢……叔父。”两个孩子打着哭嗝向蓝启仁道谢，然后手拉手，抽泣着一起去听学。

　　“阿湛，明明事先说好的，你怎么这么不听话？”蓝涣说话间还有些哭泣的鼻音，但不并不妨碍他教训弟弟。

　　“因为阿湛要陪着哒哒，一直一直陪着！”可以和哥哥一起去听学，小包子很是高兴，摇晃着蓝涣的手臂，自动忽略了哥哥话语间的斥责。

　　小蓝涣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，然后高高兴兴地拉着弟弟的小手去兰室。

　　于是今天的教习先生就无奈的看着大公子一边听学，一边哄着怀里的二公子睡觉。

　　(五)

　　一晃多年。

　　在那之后又过了多久呢？蓝夫人永远的离开了人世，偌大的蓝家，就只有蓝涣，蓝湛和叔父蓝启仁相依为命。

　　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从小呵护到大的弟弟会为了一个外人抛弃自己，弃蓝家于不顾。

　　他最绝望的一次莫过于看着蓝湛拿着温氏的烙铁伤害自己，只为了那个叫魏婴的人。

　　魏婴，蓝涣的印象很深刻。

　　那是个很活泼，很张扬的少年郎，有着蓝家从来没有的色彩。

　　也就是那一次，蓝涣第一次，也是最后一次，狠狠地打了蓝湛一耳光。

　　他气的浑身发抖，有失望，亦有悲愤。

　　他说：“蓝湛，你好好看看，这是蓝家，你从小长大的家！你为了魏婴打伤自家三十多位长辈，难道你还要为了他叛出蓝家吗？！！！”

　　蓝湛喝了酒，脑子晕乎乎的，像一团浆糊，耳边听不清是什么，只有阵阵重伤醉酒后的耳鸣，胸前的烙铁伤大概是又流了血，火烧火燎的疼，深入骨髓。

　　他狠狠地甩开了抓着他手的人，醉酒的人，从来是没有理智的，蓝湛口不择言：“你不懂，为了他我做什么都可以！”

　　之后就是长久的寂静。

　　门开合的声音……

　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……

　　(六)

　　蓝涣看不明白。

　　他竟从来不知道，从小一向乖巧的弟弟不知何时竟变成了这般偏执的模样。

　　满脑子情爱，承担不起责任。

　　蓝涣在寒室枯坐了一夜，回忆着蓝湛遇到魏婴之后的点点滴滴。

　　从来冷静的弟弟会因为魏婴怒发冲冠，却会为了那人送给他的兔子违背家规。

　　他面上嫌弃魏婴的跳脱，心内却无比期待和那人一起除水祟。

　　他从来对魏婴爱答不理，却愿意在玄武洞内为那人唱歌……

　　到如今，为了堕入魔道的魏婴不惜与整个蓝家为敌，甚至要背弃从小把他养大的蓝家。

　　原来蓝湛不是突然如此，而是从一开始，他这个当哥哥的就理解错了方向。

　　他只当魏婴是蓝湛好友，却不知道，蓝湛早就情根深种。

　　若非要找个源头，大概从魏婴来云深不知处开始，命运就已经偏颇。

　　原来一切皆有因可寻，只是他一人看不明白，理不清楚，只当是蓝湛性情大变，细细想来，其实蓝湛向来执拗，是本性，亦是因为有他的宠溺和保护，不管是小时候哭着闹着要和他一起听学，还是如今不惜一切也要找寻魏婴，都是一样的，只是对象变了，他也就理解错了，还当他这个哥哥是蓝湛最重要的人。

　　天光渐明，蓝涣看着外面的曙光，轻合了干涩的双目。

　　阿湛，忘机，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，莫要让我失望。

　　(七)

　　蓝涣觉得，什么再给一次机会，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。

　　看着只穿着中衣直挺挺跪在祠堂的蓝湛，蓝涣瞬间就明白了。

　　他是在自请戒鞭。

　　蓝家戒鞭，永生不消，是为了让受刑者莫要再犯。

　　可是如今他这弟弟却要借着这鞭子向蓝家表明自己的心意。

　　就算受刑又如何，蓝湛永远都是蓝湛，不可能指望他会有丝毫的改变。

　　蓝涣几乎想冷笑一声。

　　蓝涣向当年回寒室一样，一步一步地来到蓝湛面前。

　　入目的是蓝湛苍白的面色，还有看到他之后一瞬间的动摇。

　　可是那动摇最后也消失在那浅淡的眸色中。

　　蓝涣抬头轻合了眼，似乎是不忍心再看蓝湛。

　　耳边是戒鞭挥舞带起的风声，最终抽到皮肉上，似乎还有皮开肉绽的声音，还有隐忍的闷哼声。

　　戒鞭三十，抽到十五时，蓝湛就忍不住晕了过去。

　　最终还是蓝涣将他带回了静室，上了药，绑了绷带。

　　蓝涣看着昏迷的蓝湛，回忆着从前他们的点点滴滴，离开了静室。

　　泽芜君领了剩下的十五戒鞭，换回蓝湛留在蓝家的机会。

　　(八)

　　蓝涣想，自己可能就是那个时候顿悟的，弟弟又如何？从小一起长大又如何？能依靠的只有自己。

　　从受戒鞭那一天起，他就正式回归到了兄长的职位，抛弃仰慕者的身份。

　　这才是正确的，蓝涣心想，自己如何能让这份见不得光的感情暴露于阳光之下呢？

　　止步于此，便好。

　　现在自己有大哥，有阿瑶，似乎也是不错的，蓝涣提着大大小小的祭品，来到一座墓前。

　　母亲，我把弟弟照顾的很好，只是，从今以后，他似乎不再需要我了，我也不想再像从前那样只依着他了。

　　(九)

　　二哥看着温和，其实他骨子里的傲气可一点不少。这是金光瑶对蓝曦臣的评价。

　　不得不说，金光瑶看人，眼光毒得很。

　　蓝涣正是这样的人。

　　蓝涣对蓝湛便是如此。

　　你既不珍惜我，那我便弃了你又如何。

　　金光瑶是少数知道蓝涣心事的人，他倒是挺高兴，他二哥这样就挺好，不受人欺负，一直温温和和的，他也不放心。

　　“二哥，含光君近来如何，可还是老样子？”对于自魏婴死后，蓝湛一直郁郁寡欢之事，金光瑶也是知道的，如今也只是意思意思，关心关心，他二哥的亲弟弟，他也不好冷漠太过。

　　“老样子，我该做的都做了，剩下的就看他自己吧。”蓝涣轻描淡写，似乎只是一件平常事。

　　金光瑶理解性的笑笑。

　　其实蓝涣如何能愿意看着弟弟一直消沉，但他看明白了，在如今的含光君眼中，不论是谁，怕是都没有魏婴重要，包括他这个兄长，既然如此，他又何必沉溺于这无望的感情，对于泽芜君来说，如今的蓝家比谁都重要，当然，也包括他那个弟弟。

　　(十)

　　其实一直以来，金光瑶算是蓝曦臣的一根支柱，也让他知道，起码这人世间，也有人理解他，在乎他，会问他一句：“二哥，你累吗？”

　　可是如今，连他都是骗自己的。

　　蓝涣从小就不怕疼，跌倒了自己爬起来，摔伤了自己上药，因为他知道，他没有可以依赖的人，父亲常年闭关，母亲亦被囚禁，叔父倒是亲人，只是蓝家事物繁多，根本没有多少时间照看他，所以他从小就学会了隐藏哭泣。

　　母亲死的时候他不能哭，因为他要照看幼弟，父亲死的时候他不能哭因为他是蓝家少主，要撑起人心，大哥死的时候他不能哭，因为他要殚精竭虑护好聂家，不能让背后的有心人找到击垮聂家的机会。

　　算起来，金光瑶死的时候，竟是他第一次为了身边的人哭。

　　(十一)

　　蓝涣这一辈子，护着蓝家，护着蓝湛，护着聂明玦，护着金光瑶，踽踽独行十几载，回头看，却只剩下一片狼藉。

　　他别无选择地走上了青蘅君的老路，闭关不出。

　　(十二)

　　蓝涣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，自从他闭关，蓝湛就经常在寒室门前守着，常常一守便是一整天。

　　蓝涣看着门前一动不动的身影，嗤笑一声。

　　随着蓝湛的离去，蓝涣会打开门透透气，但仅限于蓝湛离开的空挡。

　　(十三)

　　就这样，几十年过去了。

　　蓝涣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行了。

　　积劳成疾，郁结于心，就算修行之人又能如何。

　　可怜他在蓝家出生，在蓝家逝去，这中间，竟从没离开过蓝家，没看过外面的世界，人家都说，落叶归根，可他这片叶子，从生到死，都困于一棵树上。

　　(十四)

　　蓝涣逝世的时候没有流泪，就算是蓝湛在他床头泪流满面，他心中也没有多少动容，可能，极苦的人是流不出泪的。

　　弥留之际，蓝涣恍惚记起，曾经有一个人对他说过，众生皆苦，但活下去，终有一日，春至。

　　活下去他是做不到了，死亡对他来说，是解脱，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春至。

　　(十五)

　　蓝湛悔过，恨过，怨过，怒过。

　　修行之人容颜永驻，可蓝湛却觉得，这颗心，早就行将就木。

　　回想起少年时做的那些傻事，蓝湛如今已可以平和待之。

　　他不否认，他喜欢过魏婴。

　　蓝湛从小与蓝涣相依为命，学的是君子之道，行的是君子之仪，虽雅正，但到底也无趣。

　　魏婴，那样一个跳脱，飞扬的少年，就是在那段平和的有些寂寞的时光中引起了他的注意。

　　年少悸动，似乎是每个少年的必经之路。

　　可那悸动到底有多少呢？不过是十几年就能磨平的趋于表面的喜欢。

　　他见到重生之后的魏婴，欣喜若狂，见到观音庙之后和江澄回了莲花坞的魏婴，却没有悲痛欲绝，相反，还带着对他二人的祝福。

　　说起来，那喜欢也不过是年少轻狂时少年意气的飞扬，随着时光的流逝，往往无疾而终。

　　这样的事似乎是屡见不鲜的。

　　可为了少年意气错过自己真正心悦的人，乃至到那人辞世也没有说出口，他蓝湛，可能还真是少有的几个。

　　观音庙之后，蓝湛回了蓝家。

　　泽芜君闭关，含光君继任宗主，但只要一有时间，蓝湛就会去寒室门口，往往一站就是一整天。

　　蓝湛也知道自己做过的荒唐事，所以他不奢求什么，他只是希望兄长走出门看看，不要再借着闭关的借口将自己囚于一隅。

　　后来蓝湛才发现，他的兄长不是不会开门，只是自己在的时候他从来都不想开门。

　　对于自己被拒之门外，蓝湛没有多少悲伤，相反，他却很高兴，他的兄长，还愿意开门看看外面的世界。

　　不喜欢看他，他就不来好了，他就替兄长好好守护蓝家好了。

　　经历多了，看的多了，蓝湛也明白自己的心意如何，只是他不想对蓝涣说出口，如今，能保住这样一份兄弟情义已是不易，他又何必自讨人嫌，只要蓝涣好，他就好。

　　蓝湛想好了，等以后兄长看开了，出关了，娶妻生子也好，云游四方也好，这蓝家的担子他替兄长担着，他不求什么，他只愿蓝涣能平安喜乐。

　　(十六)

　　蓝湛去看过蓝涣的转世。

　　他想着，上辈子欠他的，总要补偿给他，这一次他会尽自己所能，护他平安长大，赠他岁月安康。

　　蓝涣这一世降生到了江南一户茶商人家，家境殷实，等蓝湛费尽心力找到他时，他已穿着大红喜服，娶了青梅竹马。

　　蓝湛看着少年人明媚的笑意，惊觉在蓝涣短暂的一生中，他竟从未看过如此纯粹发自内心的笑容。

　　含光君罕见地笑了，这就是他想要的，不是吗？只要他好，自己便好。

　　转身，回头，却有一滴水溅于地面。

　　(十七)

　　蓝湛觉得自己很虚伪。

　　他口口声声说只是想找到蓝涣的转世，好好补偿他，可心思如何，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
　　他知道蓝涣转世后，心里埋了一丝隐隐的期冀，也许他们可以从头来过，也许，他还有机会……

　　可是他却忘了小时候蓝涣带他在彩衣镇听说书先生说过的一个故事：天上的仙女与仙倌相爱，仙女转世后，仙倌找到她想与她再续前缘，可那转世的仙女却把仙倌当做了妖怪，还让人摔死了他们的孩子。

　　原来，轮回即错过……